1.
我不懂漂亮,聪明,大气的姐姐怎么就看上了许仙。
本来姐妹俩在廊下聊天聊得好好的,姐姐谈起天上地下,仙界妖界人界了如指掌,一副冰雪通透模样。唯有一见到许仙下学回来,姐姐立即眼睛直了,身子随即蛇行过去,黏糊糊嗲糯糯地附在许仙身上,一迭声问他热不热,渴不渴,累不累,要不要吃这个吃哪个。
一碗热汤要吹得稍凉了才递过去。嗯,就是这样体贴。
那许仙,蒙姐姐这般对待,开始是诚惶诚恐,一副我何德何能,祖宗八辈烧了高香的小心,不敢消受的样子。慢慢惯了,进门大刺刺地脱下外套,让姐姐接了挂好,再懒洋洋地躺榻上,然后,招呼姐姐“过来。”
姐姐便娇笑过去,依在他身上,他那双手便不老实地上下,两人顷刻腻成了一团扭股糖。
我看得心头怒起,一万个草泥马跑过,一万个不屑。
这许仙,一介凡夫俗子,除了一副俏皮囊,还有什么?
我问姐姐“他有什么好?你看上他?”
姐姐说“他不好,只是我没有遇到更好的。”
我气结。
2.
我知道妹妹不忿许仙。
不错,他算不得好,他赚不来钱,他懦弱,他想做件事左思右想,优柔寡断。脸皮还薄,我说问我娘家借些钱开药店,他又是高兴愿望成真,又是不悦。一次一个小伙计跟人聊天说走了嘴,说这店是我的店,他听见,立即黑了脸。
但是,他也很好了。他温柔,他懂得欣赏春花夏果秋叶冬雪,懂得赞美。最重要的,他没有明显的妖界淫邪下作之气,没有明显的人界愚钝粗俗之气,没有明显的仙界虚浮骄狂之气。
这三股气息都带着同样令人作呕的气味。凡有这股作呕气息的三界人等,无论他们是否贩夫走卒、引浆卖水之流,还是冠袍带履,看上去仙风道骨,身边都环绕着一团黑云。
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容忍。这三界人人都有数张面具,道行高的面具多,浅的少。只要不掀开他们脑后的逍遥巾看,他们展示于人前的一面,都恰到好处的可亲可敬。可以一起玩,一起游乐,一起呼风唤雨也是很好的伙伴。
只是,做不得爱人。
因为,我有严重的鼻炎。
许仙不够好,可是,跟那些气味浓烈的人比起来,他好很多了。他还不够油腻、不够狡诈、不够贪婪、不够愚蠢、不够狂妄。我必须容得,否则,再过一千年,我都可能继续与寂寞随行。
寂寞了千年,我想有个爱人。
好好爱他,好好感受被爱。
妹妹不懂,她以为这种爱和她的爱一般。她恨极了这男人抢走我给她的爱。其实,我给他,给她的爱从来就不一样。可是,妹妹不懂。
我喜欢跟许仙腻在一起,喜欢伏在他胸膛上,望着他的眼睛,听他说在学堂里顽劣学子恶作剧,药铺里奇怪的客人种种,顺着他的话头,逗他生气,看他生气的样子,又瞬间哄好他。
妹妹听了,瞪大了眼睛:这不像玩偶么?
玩偶?我慌忙说不是。转念,不是么?我逗他,因为我喜欢他七情六欲的样子。喜欢他恨恨地想吃了我,又无可奈何的样子,喜欢他黏着我,迫不及待地要我的样子,喜欢他笨拙地玩弄小心计,被我看穿,略略点破,叫他面红耳赤,却装做无意,他释然的样子。
墙角有一面铜镜,他抱起我时,我常常双手拥住他,望向那里,看见自己窃喜的脸,嘴角的笑痕。
我喜欢,我爱一个人的样子。
他爱不爱我,够不够爱我,其实,我心知肚明。
妹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我知道她想说什么。我拿起一只沙漏,放在窗棂上,紫色的沙立即向下端泻去,我说:这就是上天注定,我与许郎欢好的时辰。
妹妹目瞪口呆。我微微一笑。
只能这样了。不够圆满,但卿有胜无。
3.
姐姐总说我不懂人间的悲欢。
我也许不懂人间的悲欢。可是,我毕竟是修炼了五百年的小妖,他们那点猫腻哪里瞒得住我?
蛇吃老鼠,许仙就是那只鼠。姐姐喜欢他束手无策,有些傻乎乎的样子。可是,她哪里知道,许仙并不是那傻乎乎,束手无策的老鼠。
我挑逗过他,只一句“老实人”,指尖顺着他的胸膛慢慢划过,他的眼睛立时直了,我瞥到,他双腿间的那只小老鼠不老实地立了起来。
再往后来,他教我读诗,帮我打树梢上的杏子……太多的机会对我眉目传情,捏手捏脚。他对姐姐有多会调情,那么,就对我有多会勾引。
姐姐说,找不到更好的。许仙又何尝不是找不到更好的?
姐姐在玩他,他又何尝不是在玩姐姐?我问他可觉得对不起姐姐?他笑了,说:我知道你们是妖。
我愕然。
他说:你们在玩我,我乐得被你们玩。于我无害,不是么?
许仙有他的心事。法海度他,他沉默不语。法海走后,他望着法海袈裟飘飞的背影,说:等到有一天,我老了,没有任何欲望了,那时我自会跟着师父去修行。他现在,来得太早了。
我愕然。
人间,就是如此相互明明白白地利用着,假装看不到丝丝罅隙。
姐姐入了人道,功力渐弱。而我的功力却渐长,不爱,就强大。
姐姐最后的结果,是许仙果然背叛,是压在了雷峰塔底下。
那天,她发髻凌乱,血污满面,狼狈不堪。我问她悔不悔?她苦笑一声,摇摇头。
我忽然开悟了。这也是一生。姐姐的修行就是如此,再选,她依然会选这样,爱过。
只是,她若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该多好。我跃上云端,往仙界,那些不可一世的仙人见了我,立即眼露不屑,举起拂尘法器冲我杀将过来。不过他们倒也不取我性命,只是将我驱离那层九天净土即止。我扫过那些仙人们骄傲张狂的脸,明白了,哪里有更好?这层阶级,即使能够存身,也只是暂容。
往下,人间。罢了,不必说了,许仙果然是最好的了。
至少,他真的心疼过姐姐,真的悔过过……只是他爱得不坚定,但那又能怪谁呢?那只沙漏,紫色沙粒已经全部漏到了下端。上端,空荡荡的,像是从来没有储过任何沙粒。
不爱,就会强大。
我杀出了人界,也杀出了仙界,御风向着东南方向飞行,其实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,只是我毫无畏惧,亦无牵念。天地五湖四海,处处是家,亦不是家。
只有姐姐,是我唯一牵念。如果没有姐姐,跨出三界五行之外,似这般无畏无惧,修得长生不老万般变化,又有何意义?
我悟了,任谁,都要为自己找一个意义。姐姐找到了许仙。我找到了姐姐。许仙,他自有他的寻找。
√最后编辑于2019/8/18 13:41